推开淮海中路上一扇不起眼的小门,沿着铺设着古朴地砖的过道向前,一个小转弯后眼前豁然开朗:底楼不大的院子里绿意盎然,黑色铸铁的拱门上爬满藤蔓,墙角窗口的空调外机上,一只虎斑猫正在沉沉酣睡。从外向里望去,窗口悬挂着几把尚未完工的小提琴胚,窗台还散放着一些琴码。这里是中国乐器协会提琴制作师分会副秘书长、上海音乐学院管弦系副教授薛彭位于家中的工作间,一个需要被时间“听懂”的房间,我们的采访也就此开始。
薛彭教授正在制琴。劳动报记者颜筱依 摄
精致的匠人
令人略感意外的是,完全不同于人们对“匠人”的固有印象,薛彭一身粉色衬衫加西裤整洁笔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像是随时可以登台演奏,他说自己甚至没有穿围裙的习惯。工作间不大,却布置得精致而讲究,看上去颇有些杂而不乱的美感,不同区域功能规划合理,墙面上挂着各式工具,空气中混合着松香、精油和陈年木材的好闻气息。
墙角里有一座已经不再走针的老式自鸣钟,里面还装着他收藏的琴弓。这座钟据说是17、18世纪的制品,薛彭说自己喜欢它的原因,是它和意大利提琴制作巨匠Stradivari同属一个时代,也许在几百年前它们曾经就发生过共鸣,而大师留下的余韵至今还在全世界回响。
桌面旁有巴赫的CD,有时会放着低音的宗教曲子,据说有助于集中精神。从意大利带回的大提琴木料,搁了将近十年才开始做。“不是不想做,是不急做,”他说,“等你觉得想做它了再开始,是件愉快的事。”
除了那些昂贵的从国外购入的刀和刨子,他还有许多自制的非标准化工具:大多数刮片都是自己磨的,有的削薄了,有的改了边角弧度。“每一块的手感都不一样,只有你自己知道它适合处理哪一段琴板、哪一条弧线。”他举起一块看上去普普通通的刮片,向记者展示处理琴头上的细微弧度,手上的动作都像是老朋友之间的默契配合。
路过厨房,记者发现角落里堆放着一些精致的洋酒瓶,内容物的颜色却有点“可疑”,薛彭笑着告诉记者,自己平时不做饭,灶台就成了煮胶专用地。至于那些酒瓶里,有的装着真酒,有的则是高度酒精和油漆。这些颇具美感的器物,并非完全出于装饰,视觉、触感、声音,也许这些感知正一体地影响着人的判断。
雕刻琴头。劳动报记者颜筱依 摄
从演奏者到制琴师
“我和现在大多数琴童一样,六岁开始学琴,是家里给我买的第一把小提琴。”出生在北方,薛彭小时候便在父母的陪伴下,每周上课、练习、参加考级和比赛,后来考入天津音乐学院附中,走上了演奏这条路。
薛彭说,自己小时候特别喜欢摆弄东西,拆电动玩具、削木剑、做玩具枪、捏泥人……后来接触到小提琴以后,就开始琢磨它。电视上看到别人的琴颜色好看,油漆有质感,就回来摆弄自己的琴。
他试过自己装音柱,试过自己削琴码调高度,正是这一连串的“乱弄”,让他意识到这个世界不只是“拉琴”的世界。“你一旦开始动手修它,就会发现你不知道的东西太多了——工具、材料、结构、声音的关系……都不是靠自己瞎琢磨能明白的。”
直到高三准备考大学时,他经上海音乐学院小提琴教师魏昭的引荐,结识了后来的恩师华天礽,开启了真正意义上的转向:从小提琴演奏者,变成了一名制琴与修复专业的学生。
薛彭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走进制琴工作室时,“很安静,也很有味道。老师在做琴,几个学生围着边看边磨刀,感觉特别好。”他喜欢那种沉稳有序的节奏,也喜欢亲手做完一件东西带来的满足感。
2009年硕士毕业于上海音乐学院提琴制作专业后,薛彭又远赴意大利克雷蒙纳进修深造,回国后在母校执教,现任上海音乐学院乐器修造艺术专业教研室主任,开设提琴制作艺术和提琴修复课程,培养了不少学生。2019年,他还获得了第十届意大利提琴艺术学会国际提琴制作比赛小提琴专业组的银奖。
薛彭教授自己制作的刀。劳动报记者颜筱依 摄
择一事,终一生
如今,上音提琴制作专业仍保留着一年只“精挑细选”招收两名学生、本科四年每个学生“精雕细琢”制作至少两把提琴的传统。
“有些学生会急,他们做了一下午,觉得看起来好像没什么成果。我就告诉他们,竹子前四年都在地下生根呢,只有把根扎稳了,才能一年就长成竹林。”薛彭坚信欲速则不达的道理,“你不可能几个月就做出一把好琴,它需要大量沉淀。”
为了创造这种“慢”的氛围,他和华天礽一起采取小组教学的形式,每周两次集中教学——周一华老师上课,周四由他来带学生。这样不仅效率更高,学生间还可以互相观摩、学习、探讨,形成一个真正的“制琴共同体”。
谈及挑选学生的标准,薛彭认为,除了要具备基本的动手能力,还有探索的好奇心和思辨力,最重要的是“能培养出来”。他说:“你要会拉琴,有审美能力,有动手能力,还要聪明。因为到了后期你会面对各种复杂的问题,老师教得再多,也不可能覆盖全部,你要有自己研究和解决的能力。并且最终我们希望学生能在专业深耕下去,为社会做一定的贡献。”
与国外有些提琴制作学校只培养会制琴而不会拉琴的“弦乐器制作匠”不同,上海音乐学院更要求学生对音乐史学、视唱练耳以及提琴演奏具有一定的基础。毕竟即使做工再熟练,如果无法从演奏者角度判断弦距、琴码弧度等关键参数是否合理,只能依赖公式和模板,“如果你都不会拉琴,你怎么才能真正理解演奏者的需求?”
“我经常对我的学生说,欲速则不达,你一定要能耐着性子去做一件事,就像我一直在这个专业深耕,十年又十年,慢慢你就会成为这个行业的专家,但即使是这样,你还得不断去学习新的东西,这才是‘择一事、终一生’。”
薛彭教授与他制作的小提琴琴胚。劳动报记者颜筱依 摄
匠人心语——
每天去修正、去琢磨、去倾听
问:您怎么理解“匠心”?
薛彭: 匠心不一定非得是“慢”或“纯手工”,而是你愿不愿意每天都去修正、去琢磨、去倾听。要能耐着性子长年累月地去做一件事,并且时刻保持着学习。
问:您推荐琴童和家长买手工琴吗?
薛彭: 希望大家不要迷信“手工”,虽然优秀的琴必须是由手工制作完成的艺术品,但未必但凡是手工的就一定是好琴。如果制琴人的技术不过关,手工反而可能成为劣势。相比之下,一些通过数控技术精确复制世界名琴后再经过手工精细加工的工厂提琴产品,反而更稳定、实用,适合作为入门学习的乐器。
问:您希望学生从自己这里带走的是什么?
薛彭: 我经常和他们说,欲速则不达,你不能着急,要学会沉淀,要有对一件事持续投入的能力。
问:您觉得AI会取代提琴制作师吗?
薛彭:目前来说还很难。未来也许也不能完全替代,但可以承担一部分基础的工作,毕竟机器制作的乐器是没有个性可言的。如果真的有一天AI有了自己的思考,没准到那个时候,像我们这样的制琴师反倒比较可贵,就属于非物质文化遗产了。
头图为薛彭教授正在提琴制作的工作台前。劳动报记者颜筱依 摄